1956年，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动画《乌鸦为什么是黑的》，在第七届威尼斯国际儿童电影节上获得了儿童文艺影片一等奖。

作为新中国第一部彩色动画片，这部大量使用特种颜料的试验性质动画，在后世被认为是我国早期民族动画的代表作。而它的导演钱家骏也在之后成为美影厂的总技师，之后创作了众多更为脍炙人口的作品，比如和《黑猫警长》导演戴铁郎共同执导的动画短片《九色鹿》。

但在威尼斯，即便获奖，有一件事情却“刺激”到了美影厂的动画工作者们：据当时人回忆，电影节评委在看到具体资料之前，误以为《乌鸦为什么是黑的》是一部来自苏联的作品。

这件事深深影响到了时任美影厂厂长特伟。随后，他提出了“探民族形式之路，敲喜剧风格之门”的口号，立志要让美影厂的作品能够以独特的姿态，跻身世界民族之林。

时至今日，几乎不会有中国观众怀疑国产动画曾做到过“跻身世界民族之林”这件事。

带着对辉煌时代的眷恋，每个人应该都能轻松列举出数部以美影厂作品为代表的经典国产民族动画：《大闹天宫》《黑猫警长》《天书奇谭》《哪吒闹海》……

一旦一部动画开头时浮现出美影厂烫金字的厂标，基本等同于给全片打上了“含金量”的标记。

以至于近几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国产院线动画在市场和口碑上迎来前所未有的丰收时，有人说这不应该称作“国产动画的崛起”，而是“国产动画的复兴”——美影厂时代，国产动画早就崛起过了。

美影厂的作品也影响了海外一代动漫从业者们。高畑勋回忆自己1984年第一次来到中国、访问美影厂时的场景时曾说道，“特伟先生的水墨动画片让我们惊叹不已……我们那些留白较多的作品正是受到了他的影响”。中日建交后，手冢治虫来华特意拜访《大闹天宫》导演万籁鸣，称正是他年青时的作品影响自己走上了漫画道路。

手冢治虫与万籁鸣

但美影厂走上的这条动画民族化道路，在实现之初并不轻松。

由于时代影响，建国初的所有文艺领域都存在着民族化、本土化的风向要求——同时也是创作压力。除了学习苏联和迪士尼先进的动画电影创作规律和经验以外，美影厂这一时期选择大量借鉴中国民间艺术，戏曲、文学、绘画和音乐，形成了一种从外而内达成的审美实践。

这也是美影厂之后的创作取材有着鲜明民族风格的根源，像《孔雀公主》《阿凡提》借鉴与民间故事和神话，《人参娃娃》《三个和尚》吸收了古典戏曲和民乐的精华，《九色鹿》更是远赴至敦煌莫高窟从壁画《鹿王本生图》找到灵感，都是这一时期美影厂的创作特点。

正是在这一时期，美影厂的集体生产制度为保证了足够的创作动力：创作者不用担心收入来源、没有外部压力，只需要埋头追求动画样式的艺术性和教育性，在绝缘的美术电影乌托邦里，穷尽民族艺术之可能性，打造出了众多优秀作品。

然而，福兮祸所依，集体化生产也为之后美术电影的衰落埋下了种子。

在市场化开放之前，美影厂的创作环境是完全封闭的。

或者说，所有的国营制片厂生产模式都是同一套统购统销制：定量收购，限量生产。国家下达生产指标，再由国营电影公司统一收购并发行。美影厂从未面对过来自外部的市场压力，也无需关注放映场景或是目标受众的口味变化。

乐观来看，这让创作者没有任何预算压力，可以按年为单位慢慢打磨出优良的作品。但另一面，这让美影厂的创作者们本身对多元化的风格缺乏把控能力，进入市场化轨道后显得尤为明显。

到了87年，美影厂选送参加第25届法国安纳西电影节的《金猴降妖》《草人》颗粒无收，被评委会批评为“手法陈旧”。

《金猴降妖》

但更猛烈的变化，是时代的快车马上就要轰轰驶来。

1995年3月，美影厂承接了一项重要的儿童动画拍摄需求——百集系列动画片《自古英雄出少年》。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当时致信美影厂，鼓励美影厂的创作工作，信中说：“用优秀的作品鼓舞人，是文化战线的重要任务……”

这或许是国产动画有史以来受到过最高级别的关怀。但也正是在同年，实行几十年的计划经济电影指标制度被取消。

当国家取消统一收购政策后，中影集团不再统一集中收购和分销影片，市场化压力陡然来到了众多传统国营制片厂身上，众多美术电影生产单位自然也包含在内。

在急促而剧烈的转型中，美影厂并没能保护好自身的创作体系。随着大量核心创作人员过世或是流失去市场化的动画加工企业，美影厂迎来了包括导演、原画、动画在内的主要创作人员的大量缺口。

1999年，《宝莲灯》上映。在保留了大量传统动画技艺（比如色块堆积法）的同时，它又是一部有着现代制作规格的大型动画电影，由流行歌手演唱主题曲、国际化的“英雄之旅”故事……这是美影厂在世纪末的鼎盛辉煌。

可惜当观众以为它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时，它却成了那个旧时代的结束。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历经建国初和改革开放后的两个创作黄金时期，半个世纪的浮沉过后，可能你已经很久没有对美影厂作品的实感了。

上世纪末起，随着全球的动画及漫画市场发热（主要是美、日市场），巨大的从业者需求让大量国内动画人才为海外的动漫生产提供人力。但原创层面，因为这种外流和市场化动画的“断代”，直到世纪初的头十年，国产动画依然和世界一流保持了长足的差距。这种焦虑在观众层面具体化后，就变成了后来说的“缺乏文化自信”。

但在成为动画加工大国的日子里，国产动画积蓄了大量新生人才，更多从业者的储备力量被逐渐培养出来，为之后的发力打下了必要的基础。

毕竟，没人能忘了美术电影的辉煌。2019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官方海报C位便是《大闹天宫》中的美猴王。

得益于移动互联网时代大范围的怀旧审美兴起，加上近几年新国潮崛起顺风车，美影厂的众多IP并没有在蛰伏中归于沉寂，而是逐渐通过授权合作及经典重制的方式完成了自身转型期的生存需要。

美影厂对自身的IP资产保存维护得相当完好

大量珍贵的艺术遗产，也在这个过程中，以现代化的方式保存并再现了出来。前段时间《明日方舟》和美影厂《九色鹿》开展联动，就是以现代成熟技术手段“复活经典”再好不过的例子。

这段一分多钟的PV，恰好完全是以美影厂83版《九色鹿》的基本形制和审美风格来打造的。

即便在去年《明日方舟》2.5周年的答谢庆典直播上，玩家们就已经从游戏制作人海猫的口中得知了这次联动的存在，但可能也很难想象出方舟真的可以将《九色鹿》中浓郁的敦煌元素和古典技法，这样在现代的艺术载体中呈现出来。

海猫当时提到，为了更好地呈现出动画《九色鹿》的味道，上美的制作团队还特意前往敦煌莫高窟对壁画《鹿王本生图》进行了临摹和学习。

PV也能看出在取材方面下了工夫。例如最基础的透视技法，现代动画的透视投影中强调“消失点”的设计，方舟和《九色鹿》一样选择了大幅度弱化透视感，动点、散点透视，恰好是美影厂的动画工作者们在从莫高窟壁画中吸取灵感时的设计精髓：

《明日方舟》“吉兆呈祥”PV

83版《九色鹿》场景设计冯健男先生当时在莫高窟临摹的《鹿王本生图》

尽管不清楚具体的制作过程，但从成片的画面表现来看，这支片子就连背景摄影都尽可能做到了传统美术电影特技打光的效果，突出了彩光和辉光的分别，有明显的分量和层次不同。在美影厂时期，这种效果通常是用真实光源配合玻璃板完成的。

《明日方舟》“吉兆呈祥”PV

而配乐部分，以往强调电子音色的方舟音乐，在编曲中加入了大量民乐要素，一段短短的PV，做出了83版《九色鹿》的续集感，恢宏的佛教美学，也让无数玩家感觉自己生起了鸡皮疙瘩。

可能正是当像方舟一样的现代载体，积极拥抱多元的艺术风格、从经典中发掘传统艺术魅力的时候，玩家和观众们就愈发有了新的渠道和机会去接触这些独一无二的审美体验，让《九色鹿》这样的经典美术电影有了再次重返舞台的可能性。

同样，当美影厂以一个IP管理者的身份，致力于经典电影修复、做好的文创和联动产品开发之后，也终于一步步积蓄好了迈向新篇章的力量。

在去年，4K版的《天书奇谭》重映，我们终于能在大屏幕上重新看到曾经那个“巨人的肩膀”。如今《我们的冬奥》即将上映，在观赏哪吒与敖丙堪称“OOC”的双人滑时，观众满眼望去，全是现代技法和叙事技巧下的旧人身影。

如果说，美术电影里的中国故事因为转型的阵痛断代了一段时间，那现在正是这个故事重新讲好的时候了。

“美术片”这个词汇，或许总有一天会退出历史舞台。但作品本身保留下来的技艺、曾有过的辉煌和梦幻，每个人的情感联结，这可能才是美影厂和它逝去的黄金时代，留给所有中国观众最珍贵的遗产。

参考资料：

《蜚声与禁忌——特伟时代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荣衰探因》，陈可红，2011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动画创作研究》，范玉馨，2011

《六十年一甲子，是时候重新认识上海美影厂了》，傅广超，2017